精神的圣地
我家在1966年底從中關園搬到燕南園 58 號，是已故北大副校長湯用彤先生家空出的一大一小兩個房間，雖不相連但有過道相通，有衛生間但要和住另一房間的青年教師共用，沒有廚房所以做飯的蜂窩煤爐和碗柜只好放在過道里。但新居無論是到中文系上班還是到校內三角地商店購物都很方便，父親林燾看中了這一“地利”，后來也因此使我家成為學術、社會交流的極佳場所。
我家和湯家合住一套住房，兩家相處和睦、互相照應幫忙。湯用彤先生后人湯一介夫婦、湯一玄夫婦都曾登門拜訪聊天。湯一玄夫婦和湯老太太同住北屋和東屋。湯一玄的一對四五歲的女兒有時由湯家保姆帶著到我家看電視。
1976 年秋，住在 52 號西側樓上的羅志如教授，因身體不好、上下樓不便，請求搬到51號東側樓下。父親得知后就向校方申請從58號調換到了羅家原住的52號。
搬到 52 號，我家才有了獨立衛生間，還增加了兩個小閣樓和一個大陽臺，但仍然沒有廚房。樓下客廳原來住著一家工人，1987 年春天那家工人搬走，客廳也歸我家使用，并增加了廚房以及一個面向草地的大陽臺。住房面積擴大不僅改善了生活條件，也為父親從事學術活動提供了便利。
中文系教師從1975年初開始和工農兵學員及部分齒輪廠工人一起編寫《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名曰“三結合”。實際主要編寫者是北大中文系的王力、岑麒祥、林燾、戴灃、唐作藩、蔣紹愚，以及商務印書館的張萬起、徐敏霞。字典1979年問世，一直深受讀者歡迎，多次修訂出版，經久不衰，1995 年榮獲首屆中國辭書獎一等獎。父親在燕京大學國文系做研究生和兼職助教時，研究方向是古音韻學，教的也是基于文言文的大一國文。北大中文系于1955 年成立了以王力、高名凱先生為首的漢語語言專業，父親的教學方向才轉為現代漢語。這次他作為字典主要編寫人之一，重拾舊業，再次顯示出他扎實的國學功底。
改革開放后，年近花甲的父親重新煥發學術青春，不斷攀登新高峰。1979 年，父親領銜重建中文系現代語音實驗室，研究方向轉向實驗語音學。早在 1925 年，劉半農先生就在北大創建了國內第一個語音樂律實驗室，但由于種種客觀原因未能發展起來。半個世紀以后，新的語音實驗室在父親的領導下重新創建，是國內高校最早建立的現代化語音實驗室。80 年代初期，父親還帶領中文系漢語專業的部分師生進行北京話調查，涉足遠郊區縣，取得了大批口語錄音資料，這批錄音資料和調查報告成為了十分珍貴的北京地區方言的活化石。
1984 年，父親被任命為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學中心（現北大對外漢語教育學院）的首任主任，他多次在燕南園家中召開會議，討論教學發展規劃和對外交流計劃。他兩次帶領教師代表團參加世界漢語教學大會。
燕南園52號，在中文系、對外漢語教學中心師生眼中就是教研室以外的另一個學術沙龍。這不僅是因為52號離五院（時為中文系所在地）和勺園（時為對外漢語教學中心所在地）距離都很近，步行僅五六分鐘可到，也因為52 號樓下客廳充滿了溫馨和隨意氣氛，有茶水零食招待。每次我回家，在屋外就能感受到客廳里“高朋滿座”的熱烈氣氛。這些客人中，有與父親共事多年的老教授，如朱德熙先生等人，有曾為父親門生的中年教師，也有在讀的碩士、博士。父親還多次在客廳接待境外的專家學者，包括美國、德國、日本的客人，有時還在家中設宴招待。
父親是1939年入學的燕大國文系學生，母親是 1938 年入學的燕大西語系學生，他們因共同愛好在燕大京劇社相識相愛。1941 年 12 月燕大被日軍查封后，他們又一起長途跋涉，歷經艱難，奔赴成都燕大復學，并建立了小家庭?？箲饎倮院?，父親回到北平燕大繼續攻讀研究生并走上了教學崗位。1952年院校調整，父親留在了北大。
父親自青少年起就酷愛京劇和昆曲，交友廣泛，上至一代名士張伯駒，下至無名晚輩后生，都是他舉辦曲會的座上客。但從1957年后，我家的曲會就沉寂了下來，恢復舉辦曲會是在 30 年以后了，地點也 移 到 了燕 南 園52 號。張 允和的《昆曲日記》一書中，記載了父親參加曲社活動的情況。張允和的丈夫周有光，是我國著名語言學家，現代漢語拼音之父。父親當年參與制訂“漢語拼音方案”時就和周有光先生相識。王力先生十分關注京劇的字韻問題，希望能使京劇形成一個嚴謹、系統的藝術理論學問，父親多次參與在燕南園 60 號王力先生家進行的活動，深入探討京劇的字韻問題。后來父親年事已高，在家舉辦曲會已力不從心，但仍然和母親在家中自唱自娛，幾乎每天日落西山的時辰，燕南園 52 號就會飄出咿咿呀呀的清唱和二胡伴奏聲，繚繞在參天大樹之間，好似幽靜燕園中的天籟之聲。
燕南園原來只是坐落在北大校園腹地的一個教師住宅區，除了北大師生和燕大校友知道那里有一些燕大時期的別墅小樓和獨院平房，住的幾乎是老教授，除此以外，并不被外界特別關注。世紀之交，燕南園在國內外的知名度陡然升高，各界人士慕名到訪。父親不止一次被媒體記者和歷史研究者采訪，最早采訪父親的媒體大概是《中國國家地理》雜志。該雜志 2003 年第 3期發表了一篇題為《精神的圣地——北大燕南園》的文章，其中有一張在客廳里采訪父親的照片。父親在采訪中謙虛地自稱只是燕南園的“小字輩”，他希望燕南園有一天會成為一所紀念學者大師們的博物館，為了能成就這件事，他甘愿搬出燕南園。
父親十分尊重在燕南園居住的老先生們，每逢過年過節，父母都要到60號 王 力先生、61 號林庚先生、62 號侯仁之先生、63 號魏建功先生家拜年，以盡晚輩之情。我家搬到52號以后，與王力先生家隔窗相望，兩家走動較多，王師母年年派她家的保姆帶著割草機到我家草坪割草。每年中秋節還給我家送來廣西的家鄉月餅。王力先生去世以后，父親仍經常去王家看望師母，直到師母逝世。
父親一生淡泊名利，熱愛事業和生活，他生過幾場大病，甚至生命垂危，都被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但痊愈后仍然積極投入工作。2001年底，臨近父親八十大壽，按中文系慣例，要為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慶賀壽辰。父親當年的學生、時任中文系黨委書記李小凡老師提出系里要為他祝壽，被父親婉言謝絕了，父親對此早有思想準備，態度認真而堅決。最后，系里遵從了父親的意見，父親和家人一起平靜地度過了八十壽辰。
2003 年 3 月《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發表《精神的圣地——北大燕南園》一文時，燕南園里芮沐、林庚、侯仁之和我父親四位老教授還健在。同為福建籍的林庚先生和我父親都在 2006 年10月病逝，前后相隔僅二十多天。最后仙逝的是芮沐和侯仁之先生，兩位長者都壽過百歲。大師雖逝，燕南園仍然是人們心中的“精神圣地”。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林燾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