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園的鄰居

因父親陸平工作調動，我們家于1959 年“五一”節前后搬到北大燕南園，到1975年父親再次工作調動離開，整整在北大生活了16年。

初到燕南園54號新家時，我才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對新家和周圍的環境，都感到那么新奇和興奮。很快，我的目光被一戶人家吸引住了，那是53號鄰居——生物學家與教育家沈同教授一家。沈同伯伯和夫人查良錠阿姨有三個女兒沈環、沈逾、沈迦和小兒子沈達，另有外甥女沈琨、外甥沈靖，從小共同生活，如同己出。我們兩家的孩子很快就熟絡了，他家門廊前又多了我們幾張笑臉。沈伯伯中等身材，從不高聲講話，為人非常和善平易近人，是位令人敬重的長輩。沈伯伯專注做學問，有時他搬把椅子坐在門廊下靜靜地看書思考，有時伏在家中桌前寫作忙碌著。53號樓上住著歷史學家齊思和教授一家，他的小兒子齊文陸和我同班，很有男孩兒緣，是園中的孩子王。

我家西邊60號鄰居，是著名語言學家、現代語言學奠基人之一王力教授家。他家院子里花草繁多，玫瑰、月季、薔薇常年盛開，爭相斗艷。他家雖然子女不少，但家中卻十分安靜。父親對北大的知識分子、專家學者十分敬重。他常常告誡我們：“燕南園中住著的都是些大師級的著名專家學者。這些人都是國家的寶貴人才。他們是要做學問的，不許高聲喧嘩、干擾人家?！蓖趿淌诔Ｄ攴秆芯俊懽?。我曾到過他家外屋，隔著半敞開的門張望他專心致志寫作的身影，但因怕干擾他工作，始終沒敢邁進王力伯伯家中。王力教授的夫人是夏蔚霞阿姨，在北大數學力學系圖書館任職。家中五個子女在二老的熏陶、教育下，個個都成為了社會上卓有成就的人才。王力夫婦的小女兒王緝慈，少年時曾是我的學友，比我高兩屆。她高挑個兒、圓臉、短發、說話輕聲細語、兩只會說話的眼睛永遠帶著微笑。

60 號的南邊是 61 號侯仁之教授家。他是著名的歷史地理學泰斗、北京申遺第一人，人稱“北京活化石”。他的兒子侯方興是我同學。侯方興中等個兒，少言寡語、人很憨厚。老師希望我們下學后能互幫互學，一起溫習功課。我家南草坪中有個石條凳，我倆常常一起坐在那背書、默讀、復習功課。三十多年后的2003年11月，我和妹妹又去看望侯仁之伯伯。侯伯伯雖然見老，但精神矍鑠。在相互交談中，侯伯伯不時流露出對我們剛剛過世一年的父親的懷念之情。他滿懷深情地講述了他和我父親的交往。

侯伯伯告訴我們，他是1952年到北大的，做地質地理系主任兼副教務長。他想搞研究，不想管行政，所以感覺壓力很大。任職5年后，

“我把副教務長職務辭掉了，可是系主任辭不掉，我心里很不安。1957 年年底，陸平同志到北大工作?！焙罾线€說，這之前他如何實地考察了內蒙沙化的嚴重事實。兩年后，他決定調離北大到中科院地理研究所工作。父親為了留住這個人才，特地請侯先生到他那里交談，勸說他留下。侯伯伯說小時候身體差，靠鍛煉才好起來，因此一生愛好體育、常參加比賽。北大剛好缺個文體副校長，父親就交他負責。侯伯伯說：“這是我感興趣、可以做的，也愿意為北大做工作，就留下了?！贝撕蟾赣H經常會交給他任務?！瓣懫叫ｉL讓我組織人整理研究英美一些國外高等學校辦學的情況。他不滿足北大的現狀，想參考外國的辦學情況，把學校辦成世界一流大學?？上?，這項工作剛開始不久，‘文革’就開始了?！闭f到此，老人滿是遺憾。

我們家南草坪的南側住著兩家鄰居。一家是56號著名理論物理、流體力學專家周培源教授的家。另一家 55 號是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理論家馮定教授家。

馮定教授是 1926 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老革命。他的哲學名著《平凡的真理》影響了整整一代人。馮定教授有三個兒子：馮貝葉、馮宋徹、馮方回。貝葉是我小學同學，方回是我高中同校不同級的同學。他家永遠聽不見高聲喧嘩的聲音，三個孩子都很愛看書思考問題。他家藏書豐富，從經典大部頭到連環畫的小人書，應有盡有。我被他家的圖書所吸引，也時常跑來翻閱、借閱。有時遇到馮伯伯下班回家，我禮貌地叫聲“馮伯伯好！”馮伯伯只是沖我點點頭，便輕手輕腳地進入里間屋，他不想破壞孩子們的讀書氛圍。

那時的馮定伯伯在我眼里是個老革命式的學者。他個頭不高，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不茍言笑但很和藹。當時我只知道馮伯伯很早參加革命，是了不起的哲學家。后來才聽說，他是毛主席親自點名來北大的。馮伯伯非常關心青年人的成長，他寫的書有許多是針對青年人的，比如《青年應當怎樣修養》一書，語言生動，用談心形式闡明馬克思主義人生觀和世界觀。作為一代哲學大家、教育家,他影響了一代代學人。

56 號的周培源教授家與我們家南草坪只隔著一條狹窄的小徑。燕南園絕大多數院落都沒有院墻，而以樹木或灌木叢相隔，曲徑小路將各家相連，人們可以自由穿行于各家院落。周培源夫婦酷愛花草，院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姹紫嫣紅煞是好看，尤以櫻花著稱，粉紅雪白的一片。有一次，周伯伯給我們家送來了一盆很大的橡皮樹。父親很喜歡，擺在了客廳。周培源伯伯青年時期曾留學美、德、瑞士等國，從事廣義相對論方面的研究，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他還參加過愛因斯坦親自領導的廣義相對論研討班。在我父親的任內幾經努力，1959 年，周伯伯作為一名對祖國、對世界有著重大影響和貢獻的老科學家光榮入黨。周培源伯伯的夫人王蒂澂是我上清華附中時的俄語啟蒙老師，與周伯伯是一對恩愛夫妻。年近花甲的周伯伯滿頭銀發，高高的個兒，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典型的學者風度，雖是著名學者，卻沒有架子。

春天各家院子邊邊角角會種些瓜果蔬菜。我家院落東側貼著燕南園圍墻邊，是父親帶著全家人開辟的小菜地，種著黃瓜、豆角、西紅柿、小白菜、辣椒、黃花菜……父親為了讓我們體會勞動收獲的不易，特意讓我和弟弟到馬路上去拾馬糞（那時馬車可以上路），以便回來施肥。在小菜園的西側，父親各種了一棵紫藤蘿和玫瑰香葡萄并分別為其搭了架。紫藤花朵清麗淡雅，一串串垂吊在半空，好似噴涌而下的山澗瀑布，美極了！玫瑰香葡萄是父親的最愛。他在工作之余，為它精心澆水、施肥、修剪枝葉。入冬前，父親會將葡萄枝條捆綁好，盤繞在主蔓根部，用厚土掩埋，澆足水分，防寒過冬。來年春天，再從土中刨出，重新搭在架上，萌芽開花，生枝結果，年復一年。每年我家結的玫瑰香葡萄又多又香，還會拿一些給左鄰右舍品嘗。

燕園的冬天也讓人留戀。冬天能溜冰、堆雪人兒、打雪仗外，最令人期盼的是新年。新年除夕，燕南園東墻外大飯廳會舉辦文藝晚會和舞會，我和小伙伴兒會跑去看節目。大飯廳或東操場常年在周末、假日傍晚放映電影。晚飯后，大家手提小馬扎，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地聚攏去看電影。那時吃穿用許多都憑票證供應，尤其是60年代初的困難時期。父親要求全家人勒緊褲腰帶，與祖國共度難關。他帶頭壓縮了自己的口糧，退掉了國家給他的特殊供應。由于工作忙累，他得了浮腫。我和弟弟正長身體吃不飽，跑到別人刨完的紅薯地里去撿紅薯秧，或擼些榆樹錢兒，拿回來讓老阿姨摻在紅薯面里增加口糧。春節來臨，國家給每個居民增加節日供應。我們可以吃上平時難得買到的魚、肉、蛋、芝麻醬，還有香噴噴的花生米和點心、糖果，別提多開心了！父親在過年期間會到一些教授家看望、拜年。其中有一家很特殊，就是燕南園65號哲學教授鄭昕家。他家三個兒女都患癲癇，鄭昕夫婦精神壓力和生活壓力都非常大。一次在看望鄭昕家人的路上，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妹妹陸瑩說：“三個病孩子已是他家的不幸，可不能瞧不起人家。如有困難，你們要關心幫助他們?！?

時間如梭，眨眼幾十年過去了，歲月的風塵毫不留情地刻在了我們的顏面上、頭發上和步履上。我們從風華少年一路姍姍走來，而今兩鬢斑白大都已步入晚年。但在憶起燕南園的童趣和往事，卻永遠回味無窮。

（作者為北京大學原黨委書記、校長陸平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