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2000年,我博士畢業后,留校成為一名教師。我愿意用“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來概括自己二十余年來的育人理想。
王家衛導演的電影《一代宗師》中有這樣一句話,“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描述的是武林宗師修為的三種境界;大文豪歌德則根據歐洲中世紀手工業者學藝的三個階段,即學習時代、漫游時代、為師時代,寫出《威廉·麥斯特》這一經典之作,以展示現代人文思想中“完整的人”的樣態。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這三者既是個人性的主體修養,也是普遍性的人文教育目標;是不同年齡的生命體驗所經歷的階段性過程,也是不同的教養層次達到的不同境界。我從求學、治學到從教、育人,也逐步體悟到這三個階段,并愿意與學生分享,和他們一起去探索、發現,繼而逐級登上他們的“成人階梯”。
所謂“見自己”,就是在自我認知中尋找適合自己的專業和職業領域,同時也在自己的求知、研究中體悟并表達對生命的理解。這是一個將自我認知與大學教育、專業研究連接、打通并使之相互轉化、提升的過程,可以說是“學習時代”的根本任務。每當學生們問起“應該選擇什么作為研究對象”時,我總是會說:“選擇那個你最喜歡的。”先要在研究對象中見到自己,才會有興趣不斷地推進思考,有動力持續地獲取更多的知識和技能。
我的一位直博生,在專業和愛好上“多點開花”,但苦惱于不知該選擇哪個點作為博士期間深耕的研究方向。我在個別談話、聚餐閑聊、讀書會等多個場合,發現她對喜愛的電視劇頗有心得,相信她有能力完成從“愛好”到“研究”的轉型,便鼓勵她去深入探索。我重點指導她學習文化理論、歷史研究等相關的方法,引導她深入體認研究對象的復雜性,努力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推進和深化問題,以完成真正的學術訓練。2024年,她探討電視劇《人世間》的論文獲評第八屆“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優秀文章。這對博士生來說是非常難得的榮譽,也極大地增強了她求學的自信心。由此我更加意識到,對于培養學生而言,老師要做的事情不僅是指導他們搭建知識框架、摸索研究方法,更重要的是激發他們求知的熱情和愿望。
所謂“見天地”則更進一層,是引導學生從自己習慣的某一專業、某種流派或風格中跳出來,打破學科與專業的隔閡,與各種研究路徑展開開放性的對話,進而在整合性的人文視野中提升回應現實社會問題的能力。我稱之為“人文學的想象力”。從教二十余年來,在基礎專業課程之外,我開設了多門跨學科或交叉學科的課程,包括“21世紀中國文化熱點”
“20世紀女性文學經典”“文化理論導讀”“當代文學與當代史”“當代文學與電影”等,重點訓練學生立足專業又打破專業限制,以總體性地觸摸、認知、把握一個時期學術思想領域的共同議題及其邊界。從研究主體和教育主體的角度來說,這個“見天地”的過程,也是去小我而見大我的過程,唯有舍棄自我之執,方能見世界之大。
我帶過一名斯洛文尼亞籍的博士生,出于自己的成長經歷與相關的地緣政治因素,他本想沿著碩士論文的思路,探討南斯拉夫的文學、電影等在中國的接受與再造。我鼓勵他從受到國別限制的視野中跳出來,以中國文學為媒介,整合性地思考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第三世界發展道路等格局中的文化問題。他通過廣泛閱讀和實地調研,逐漸找到了心儀的博士論文研究對象,即從第三國際視野中文藝理論家瞿秋白的文學實踐出發,串聯起政治、經濟、思想、文藝等多重領域,探討現代中國的文化領導權問題。如今,他不僅是個“中國通”,更通過文學研究和翻譯實踐,成為促進中國和斯洛文尼亞兩國交流的著名青年學者。畢業的時候,他說:“我在這里重新認識了我的專業、我周圍的世界、我自己,同時收獲了思考自己與社會關系的能力,這是彌足珍貴的?!?
所謂“見眾生”,意味著為師者要擁有大胸懷,既能因成熟的生命體驗而超越個我之小,又能因對人性的深刻理解而看到人群與人世之廣大,從而能從總體的社會公義出發,包容、培育后輩學者。讓學生學習一種知識與技能可能是容易的,但要讓他們領會、體驗和再創造一種人文思想,特別是人格素養卻是很難的事情?!敖虝蓖瑫r也是在“育人”,我們教給學生的,應該是那些我們認為最有價值且對于維系人類社會生存發展不可或缺的精神內涵。
2020年開始,我擔任中文系黨委書記,主管學生工作,這份沉甸甸的責任讓我對為師者的胸懷和擔當有了更進一步的思考。我秉持“大思政課”的理念,開設了一門新課程“認識中國的方法”,嘗試做一些人文學科的思政育人新探索。這門課力圖融合思政和專業、通識教育,提出“以中國為認識對象,以專業為認識方法”的基本理念,邀請不同專業和學科的著名教師講授中國問題,讓學生在多重研究視角中比較、思辨、內化相關的理念與方法,同時把課堂教學與課外實踐連接起來,結合暑期思政實踐基地建設,組織學生走出課堂、走向田野,深入中國基層鄉鎮、工廠或農村,去看見、體驗活的中國,進而思考自己在時代和社會中的位置。由此,學術思想轉化為一種社會實踐。
這門課程開設了三年,學生們反響不錯,現已被列為校級思政選擇性必修課。有學生曾在課程評價里寫道:“在這門課上,我們以文學的、歷史的、地理的、語言的方法認識中國,循著禹行九州的路踏遍大江大河,站在電影面前打碎中國歷史的空間性凝固,踩在茶馬古道上聆聽西南官話的腹語……每多一次坐在‘認識中國的方法’的課堂里,我就會認識一個更加深刻的中國,更加廣博的世界?!边@樣的評價,對作為老師的我而言,是極大的肯定和安慰。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黨委書記。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史、思想史、女性文學史與當代文化批評研究。本文收錄于《燕園師韻——北大老師“講述我的育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