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片寫新史

山西霍州陳村瓷窯址D7地塊航拍圖

2022 年夏末，暑熱未消。北大考古文博學院在讀研究生王格背起厚重的行囊，既興奮又忐忑地踏上了開往山西的列車。她不時翻看著幾個月來整理的筆記資料，憧憬著人生的第一次田野考古實習。

她的目的地是山西省臨汾市霍州白龍鎮陳村，這里正是史籍中“霍州窯”的所在地?；糁莞G址早在 1975年即被發現，經過近半個世紀的塵封，2022 年才首次開展系統性考古發掘。此前，學界相關研究僅限于傳世器物及墓葬、窖藏中出土的少量器物，無法充分了解霍州窯全貌。這次考古挖掘由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及霍州市文物部門組成的聯合考古隊實施，被業內外寄予厚望。王格有幸成為其中一員，迎來了她田野考古實習課程的第一站。學考古，王格是徹徹底底的“半路出家”。這個本科學習英語的山東姑娘，憑著對歷史學和陶瓷器鑒賞的熱愛，把陶瓷考古作為繼續深造的方向?！耙獙W就要到最好的考古專業學習！”北大考古成為了她的不二選擇。

汽車緩緩駛入陳村。乍眼望去,這里綠樹蔥郁、炊煙裊裊，偶見老少“耍拳”，和普通的北方村莊無異。但階地河灘上、斷崖溝谷處俯拾皆是的瓷片，已然在訴說著這里的與眾不同?；糁莞G何時始燒？何時繁盛？瓷器有何特點？是否與史籍中所述吻合？種種疑問在王格的腦海中盤旋。她迫切希望揭開霍州窯的神秘面紗，找到答案。

短暫休整后，王格隨考古隊正式啟動挖掘工作。戴上草帽、手握刀鏟，她踏上了村西頭的 D7 地塊。在前期的勘探中，D7 地下發現紅燒土，由此推斷可能有窯爐遺跡。開探方、清理擾土、刮面、畫線，初次面對千年前遺跡的她對每一個步驟都小心翼翼、反復斟酌。拿捏不準的地方，她會第一時間向導師丁雨老師或省考古院的老師們請教確認?！昂軗囊驗樽约旱牟簧骰蚪涷灢蛔懔粝逻z憾。畢竟我們是遺跡的第一見證人，要對自己的每一鏟負責。丁老師是我們最堅強的后盾，對我們及時給予指導，為我們保駕護航?！?

日復一日，朝夕如斯。時光抹去了她的新奇，也慢慢帶走了她的焦慮——她不斷汲取著師長前輩們的經驗，感受著他們的嚴謹踏實、不急不躁、斗志昂揚，在枯燥的泥土味兒中嗅出了甜蜜的芬芳。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月的時間，一座明代大型窯場的生產圖景在她和同伴的一刀一鏟中漸次展開：窯洞式作坊中的瓷工們相互配合，將采自西側呂梁山的高質量瓷土塑為碗、盤、高足杯、器蓋、罐等形狀并飾以紋路，經馬蹄形窯爐的熊熊烈火燒造，蝶變為白地黑（褐）花為主的粗白瓷器具，借汾河水道廣泛銷往各地，為生活、祭祀所用。

然而，《霍州志》中記載陳村窯生產的器具“細膩柔軟，釉面澤潤，器形小巧玲瓏，造型精巧美觀。質地薄如蟬翼，脆如秀玉”，但在 D7 中并不顯見。王格開始在F20地塊尋找線索。

負責F20挖掘的莫云箋是王格的北大師妹，9 月入學后即來考古隊報到。F20的發現頗為“意外”：村民老鄭在自家院子里打水窖，挖到了一些白花花的瓷片，意識到家中地下可能“藏寶”，于是主動向考古隊報告。一挖不得了，這里果然是個“大寶藏”：一座金代的作坊，三座元代的窯爐，大量盞、碗、淺盤、蓋缽等形狀的細白瓷，少量粗白瓷和黑釉瓷，另有匣缽、支頂缽、墊餅等大量窯具。F20的發掘成果基本將霍州窯的始燒時期確定為北宋后期或金代前期，結合此前清代地層中出土的紀年殘器，表明霍州窯有著一千年左右不斷代的燒造歷史。

莫云箋將F20的瓷器殘片帶回駐地，同伴們紛紛聚攏過來，像極了開窯時的熱鬧?！笆指羞@么輕，好像一陣風就可以吹起來”

“最薄處不足 1 毫米，透著光看更是美輪美奐！”“這只折腹盤 5 個支燒痕跡這么小，背面留下的泥漿粘釘差不多只有四分之一顆芝麻大，霍州窯獨有的支燒技術果然名不虛傳?！贝蠹也唤B連感嘆。

2023年7月加入霍州窯瓷片整理工作的 2022 級碩士生陳季堯仍清晰記得初見霍州窯器時的驚喜：“看這些碗底、盤底的細凸線印花，線條和頭發絲差不多，居然有嬰戲蓮葉、水波禽鳥、纏枝花卉這些意象，多么活潑靈動、生機盎然！”

王格也被出土的元代細白瓷深深吸引，但她更想了解精美瓷器背后的意義。秦大樹教授和丁雨老師一直告誡學生，陶瓷考古不是文物鑒賞，它需要以考古學視角對古代陶瓷器物從生產、管理到流通的全過程進行研究，以便更好地理解，甚至還原過往時代的風貌。

她開始在書本和筆記中搜索，向老師們求教。據史料記載，自唐代“南青北白”的格局形成后，中國北方白瓷的工藝水平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在元代，“國俗尚白，以白為吉”，白瓷在顏色上可以代表當時的審美取向。而此時，以燒制白瓷見長的邢窯、定窯已走向沒落，霍州窯成為全國唯一生產精細白瓷的窯場，這才會有機會成就它在市場上的一騎絕塵?；糁莞G瓷器流布范圍廣泛，在元大都、元中都、哈剌和林古城、集寧路古城等地均有出土。這也是中國古代北方地區細白瓷生產的“絕唱”。

“元代是霍州窯名副其實的‘高光時刻’??！”王格感慨道。

2024 年 3 月，已入職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王格得知“山西霍州陳村瓷窯址”獲評“2023 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時激動無比。她拿出那本以《霍州窯分期研究》為題的碩士學位論文，回味著那段與師友并肩戰斗、執著純粹的“開窯”時光。她望向窗外，春雨朦朧間，千年前霍州窯的熱火朝天仿佛又在眼前……

［編后語］ 本文是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研究生在霍州窯歷練的成長記錄。開設田野考古實習課程，讓學生盡早進入考古發掘現場，通過實習帶隊老師的言傳身教，手把手地傳授田野操作技能，更真實地感受中華民族血脈的記憶與文明的演變，是北大考古延續60余年的重要特色。授業田野之間，樹人實踐之中，北大學子腳踏實地，將考古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一代代北大考古人接續奮斗，熔鑄了考古學的北大范式和北大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