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奇書浩氣長存

▲《紅巖 》書影

2024 年 11 月 22 日，是羅廣斌同志的百歲誕辰。

令人惋惜的是，羅廣斌前輩沒有像他的老師和革命引路人馬識途那樣活到一百歲，他甚至都沒有活到一百歲的一半，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一生的經歷是傳奇的，他又以奇人的身份，創作了不朽的時代奇書。

他留下的不朽杰作《紅巖》，還有《烈火中永生》，這些作品在我的童年時代，就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心靈，半個世紀過去，越發根深葉茂，越發熠熠閃光?！都t巖》不僅在人生意義和價值選擇上影響了我，還幫助我識別各種人，判斷各種事，成為我在和平年代的人生指南。僅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無論是對人性的挖掘，還是對生活的展示，亦或是在藝術結構方面的力量和語言表達方面的精煉，《紅巖》都堪稱一座寶藏。我長大后，考入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先后受溫儒敏、錢理群、嚴家炎先生的指導，后來留系任教，專門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北大學者，崇尚個性與自由，學術立場和學術風格千姿百態，有人看不起屈原、李白、《紅樓夢》，有人看不起巴金、老舍、郭沫若，但我從未見過有人攻擊《紅巖》。不論左派、右派、中間派，都在《紅巖》面前低下了頭。1988 年我讀研究生時，與兩位師弟去重慶考察大后方文學，就專程去了渣滓洞白公館，面對文學原型受難的真實場地，肅然起敬，雖然早已知道了那些事跡，但心潮久久不能平息。

按照當今的小說創作分類，《紅巖》似乎屬于“非虛構”長篇小說，但《紅巖》并沒有因為有真人真事作為基礎，就減弱了其文學性，相反，其文學魅力超越時空，60多年來印刷了將近200次，印數超兩千萬，影響了數以億計的幾代中國人，創造了嚴肅文學之最。如果說中國古典小說有幾大奇書的話，那么我認為《紅巖》可以被稱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大奇書。如果評選二十世紀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小說杰作，《紅巖》肯定是位居前10名的。

我除了從事專業的文學研究和教學外，還長年關注語文教育研究和改革，參與負責高考語文命題和閱卷多年?！都t巖》是高中生的必讀書目，多年來，它與《紅樓夢》交替成為語文高考的“雙紅”必出題?！都t巖》不僅作為命題素材出現在知識題和微寫作等題目中，而且也是考生在作文中經常引證的來源，江姐、許云峰甚至小蘿卜頭，都在一代又一代學生心中扎根。比如在微寫作題目中，選擇詩歌題的，頗有一些考生就以江姐和小蘿卜頭為歌頌對象。

身為一名文學研究工作者，我一直致力于讓嚴肅文學走出象牙塔，走進廣大民眾之中。我多次組織我的粉絲開展經典作品閱讀活動，并配合活動舉行閱讀大賽。我的粉絲先后閱讀了多部中國古代、現代、當代和外國文學名著，最近又在閱讀從張恨水到金庸的通俗小說。就在2019年，我在自己的粉絲群里舉辦了一次《紅巖》閱讀大賽。大賽不僅增加和鞏固了大家對原作的知識性把握，還引起了多層面的熱烈討論。比如討論到江姐和許云峰的形象是否有一點概念化的時候，一位優秀的中學老師寫了如下的這段文字：

我想到了《紅巖》最初發表時的名字叫《圣潔的血花——獻給九十七個永生的共產黨員》。40 多萬字的小說要紀念近百位人物。金圣嘆的《水滸傳》評本50多萬字，展現的是一百零八將。所以，作者可能并不希望集中表現某一位革命者，而是要塑造出不同階級、不同時代的革命者形象，宣示革命的火種星星燎原的理想?！耙磺袣v史都是當代史”，國家意識形態話語需要建構對新社會的歷史想象。《紅巖》基于史實，加以虛構，塑造出一個個鮮活的人民英雄，為的是建構起一個關于人民英雄的想象，從而實現人民共和國的建設，讓每一位讀者都有“六億神州盡舜堯”的革命理想。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說過：“個體通過把自己置于群體的位置來進行回憶，但也可以確信，集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的?！蓖瑫r，他也強調：“集體記憶可以用以重建關于過去的意象，在每一個時代，這些意象都是與社會主導思想相一致的?！薄都t巖》的創作既推動了潮流，也是火熱的時代的一個縮影。中國的知識分子是“西學東漸”后外來文化和中國傳統思想培養出來的，他們自身并沒有足夠的力量和根基可以依托，經常要融入或被融入另一種文化力量才能進入權力中心，多少年來他們一直在民間和“廟堂”之間徘徊?！都t巖》的創作就是知識分子積極融入人民的一個生動體現，也是共和國日益團結的生動體現。在第一次文代會上，毛澤東對知識分子說：“你們都是人民所需要的人，你們是人民的文學家、人民的藝術家，或者是人民的文學藝術工作的組織者。你們對于革命有好處，對于人民有好處。因為人民需要你們，我們就有理由歡迎你們?！边@里的“你們”“我們”，不僅是人稱代詞，還是一種話語權的歸屬。《紅巖》象征人民掌握著話語權。

我想，閱讀大賽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這充分證明了《紅巖》的魅力和震撼力，說明了紅色經典為什么可以永垂不朽。如果羅廣斌等同志九泉有知，也可以告慰這些革命前輩了。

我引導網友注意《紅巖》的細節描寫，比如白公館的圖書館中有哪些書籍；比如人物的服飾和飲食。比如甫志高在朝天門碼頭送江姐時，兩人的服飾外貌；比如甫志高家吃的什么飯，許云峰、李敬原吃的什么飯，華為接江姐時吃的什么飯，雙槍老太婆請江姐吃的什么飯，還有獄中開展絕食斗爭后，特務們為了破壞絕食，給囚犯們做的什么飯。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文字里大有學問，表現了作者忠實于生活、提煉于生活的深厚功力，顯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現實主義成就。

我還引導粉絲思考叛徒甫志高的問題。在小說的前半部，甫志高是一個積極的革命者，而后半部卻顯得有點灰色，成為一個叛變者。在當時，為什么很多極左的革命者會變節投敵？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深思和研究的歷史課題。所以，不久前我的一個講座題目就叫“沒有叛變的甫志高更可怕”。通過講座，我想告訴大家的是：認清歷史的這種復雜性，文學可能比歷史和哲學更有力、更久遠、更有實效。

當今世界，波詭云譎。中國人民在政治經濟文化諸多層面都面臨著不斷的考驗，很多青年躺平了或者頹廢了。幸好還有羅廣斌等前輩留給我們像《紅巖》這樣的經典，給我們內在的、自我賡續的力量，讓我們能夠滿血復活。每當國內外風云動蕩，“紅巖精神”長存的浩氣，都會鼓舞我們度過危難、戰勝黑暗。就像歌劇《江姐》中唱的：

今日告別霧重慶，烏云沉沉夜未央。待到明朝歸來時，迎回一輪紅太陽。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編后】 長篇小說《紅巖》一經問世就引起了強烈的反響，201 9年9月23日入選“新中國 70 年 70 部長篇小說典藏”，實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

羅廣斌是《紅巖》的第一作者。2024年1 1 月22日，中國作家協會主辦、中國現代文學館承辦了紀念羅廣斌同志誕辰 1 00 周年座談會，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孔慶東以“奇人奇書，浩氣長存——紀念羅廣斌同志百年誕辰”為題作了主旨發言。他首先從《紅巖》對其人生意義和價值選擇的影響出發，繼而在文學研究和教學的層面充分肯定了《紅巖》的文學價值、精神魅力和震撼力，說明了紅色經典為什么可以永垂不朽。本刊對孔教授的發言稍作改動后刊登，以期與讀者共同學習羅廣斌同志的革命信念和藝術追求，讓“紅巖精神”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