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書札記
追尋田余慶先生的
學術人生
——讀《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

作為一名“九五后”,我從未見過田先生,只能通過老師們的言談對他有些許了解。田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位一直屹立在學科頂峰的大學者,他的《東晉門閥政治》《秦漢魏晉史探微》《拓跋史探》奠定了我們今天對秦末至西漢中期、三國、東晉、北魏早期歷史脈絡的基本認識。這次讀《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讓我對這位大學者構筑起那片崇山峻嶺的過程,增添了幾分認識。
本書是翦伯贊先生主編的《中國史綱要》的秦漢魏晉南北朝部分。《中國史綱要》是1961年由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編選計劃會議決定編寫,作為高校文科中國通史教材之用的。全書初為四冊,第二冊魏晉隋唐部分,以及第三、四冊先后初版于 1962 年至1966年。第一冊雖然遲至1978年定稿,但其中的秦漢部分也是在“文革”之前寫成的。后來,
《中國史綱要》經歷過1994年、2006年兩次修訂,主體內容變動不大。因此《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中的觀點,基本可以被視作是田先生在 20 世紀 60 年代就已經形成的。
當時田先生的大多數論著尚未發表,但有相當部分日后將在學界產生深遠影響的文章已經在醞釀中。他在《當代名家學術思想文庫:田余慶卷》的自序中,這樣敘述編寫《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對自己學術人生的意義:
我在翦伯贊先生主編中國史教材這項上面抓得很緊的任務中,潛心編寫古代史的兩大段落,利用時機補讀了一些早該閱讀的書籍。這是難得擁有的平靜思考而又感到充實的幾個年頭,……設想沉潛做專題研究工作,逐步推出專題研究課程,醞釀寫出研究文章和著作,重新開啟自己為學之路。
在近年發現的一份遺稿中,田先生也寫道,他在這一階段“積累了相當一些問題,獲得了一定素養,實際上為‘文革’以后搞研究打了底子”。旁注提到自己在“文革”以前的讀書、思考集中于兩段時間,其中“1961至1964調整時期挨批以后”就是編寫本書的階段。(《一位學者的學術自傳》,載于《讀書》,2022年第8期)
我們能從《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中看到不少田先生名篇的雛形。第 71-72 頁指出,漢武帝晚年由帝國擴張政策轉向“與民休息”政策。這是關乎西漢一朝政治走向的重大論斷,后來在《論輪臺詔》中得以充分闡發。第177頁指出,劉焉、劉璋父子保據益州和劉備征服劉璋之后,各自所統部眾和益州土豪(蜀漢時期還要算上劉璋舊部)之間都存在著深刻的矛盾。后來在《李嚴興廢與諸葛用人》中將其概括為新和舊、客和主的分野,從統治集團組成狀況的角度揭開了蜀漢政治史的根本線索。第256頁分析了陳敏過江之所以敗、司馬睿過江之所以興,是后來《釋“王與馬共天下”》的重要組成部分。
傳統的中古士族研究中曾流行一種“婚宦”模式,由婚姻制度或選官制度切入。閻步克教授說《東晉門閥政治》的一大創獲是在通婚、仕宦之外,從動態的政治斗爭中,揭示門閥是如何憑借其政治軍事實力,具體來說是對主力軍隊和軍事重鎮的控制,得以與皇權平起平坐,甚至超越皇權的。(《田余慶先生的治史成就及對我的啟迪》,載于《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 5 年 1月 1 1 日)“專兵”是東晉門閥士族區別于南朝門閥士族的特點,構成了“門閥政治”的基本條件。這種對東晉門閥士族特點的清晰界定,其實在《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中就有論述。在第275頁中寫道:
“南朝門閥士族不能勝任武職,因此他們的地位就得不到如同東晉門閥士族那種武力保護,事實上不得不聽命于掌權的較低層次的士族?!痹凇肚貪h魏晉南北朝簡史》中,田先生展現出了對戰爭性質問題的異乎尋常的關注。第261-262頁稱在淝水之戰中,
“前秦的南侵師出不義”,且前秦內部隱伏著深重的民族矛盾。第246-247頁將隋滅陳之戰定性為爭取統一的戰爭,認為此前“南北對立所具有的民族矛盾的性質完全消失”。后來《陳郡謝氏與淝水之戰》延續了這種看法,將淝水之戰的主要性質判定為民族入侵戰爭,并指出只有在北魏孝文帝改革后,民族融合大大加深,南北戰爭的性質才有可能發生根本轉變。這一論斷對我們認識十六國北朝的民族關系,尤其是北魏承前啟后的地位,具有重要價值。
這一時期,田先生展現的敏銳的問題意識隨著此后思考的日趨成熟,最終結出華章。第 16 頁將秦末戰爭區分為性質不同的兩個階段,即以陳勝、吳廣為首的農民起義戰爭和劉邦、項羽之間爭奪國家統治權的戰爭。那么此兩個階段、兩種性質之間是如何轉換的呢?直到馬王堆帛書出土,受《五星占》中張楚紀年的啟發,《說張楚》指出形成轉換的內在條件就包含在陳勝、張楚反秦的稱號之中。張楚在滅秦、立漢之間的重大意義,由此被揭橥了。陳蘇鎮老師說《說張楚》和《論輪臺詔》攻克的是秦漢史的兩個制高點(《田先生的研究具有典范意義》,載于《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 5 年 1月1 1 日),這不是吹捧。
田先生的研究領域主要在政治史,這是他對自己嚴格要求、精密計劃的結果?!拔母铩苯Y束后,他已年逾五旬,自忖“能拼搏的時日畢竟有限,必須量力而為,心無旁騖”;內心定下了幾條規則,其中“特別是在研究范圍方面不容擴充”。(《當代名家學術思想文庫:田余慶卷》自序,萬卷出版公司,201 1 年)透過《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來看,其實田先生對社會經濟、思想文化等領域的諸多問題也有深入思考。比如魏晉以來玄學興起,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漢代社會所奠定的儒家倫理和價值體系。可東晉以后,玄禮雙修的現象非常普遍,當時著名的玄學家往往深通禮制,禮學專家也往往兼注三玄。第275頁指出東晉南朝禮學發達的原因,是門閥士族極力裝飾所謂“禮法門風”。這就從學術演進的外緣,對看似矛盾的玄禮雙修現象提供了一個分析角度。
可以看出,田先生早年的學術關注點主要在秦漢魏晉,不及北魏。他自述雖然撰寫《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時,“感到所寫成的這八百年歷史書中最為薄弱的部分,無過于東漢和北魏”;但真正投入到對北魏史的研究中去,是在20世紀90年代了,其直接動因是在此前后,田先生有8名博士生的選題定在北朝,“如果不跟著他們轉,就很難起釋疑解惑的引導所用?!保ā段遗c拓跋歷史研究》,載于《學林春秋》二編,朝華出版社,1 999年)再結合本書原是教材這一點來看,可以說田先生終其一生,科研都是為教學服務的。他說“教師最主要的任務是教書”,(《當代名家學術思想文庫:田余慶卷》自序)“最信守教學相長的原則”。(《耄耋之年話教書——訪歷史學家田余慶教授》,載于《北京大學教學促進通訊》,2009 年 9 月 24日)田先生的這種信念,是本書能串聯起他學術人生的深層原因。
或許在某些傳統中,學生不該過多議論老師。但對于北大魏晉南北朝史方向的師生而言,分析自己的老師卻是一門嚴肅的功課。我的老師們時常談起田先生,揣摩他析疑馭文的手段,效仿他應物教人的本事,學風由是得以傳承。想要對此有進一步體味,請讀一讀《秦漢魏晉南北朝簡史》。
(作者為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