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書札記
知識的棲居與紙墨間的曠野

由北京大學黨委宣傳部著的《第一等好事》(北大學者書房第二輯)書影
未名湖畔,湖光瀲滟,塔影婆娑。在這片承載百年文脈的土地上,書頁翻動的聲音與思想的跫音交織,構成了北大最深邃的風景。《第一等好事》(北大學者書房第二輯)以“書房”為切口,將鏡頭對準16位北大各學科領域代表性學者的精神原鄉,在紙墨間揭開他們學術常青的密碼。治學之道,最重要的無外乎三者:書房、閱讀與學者。書房是精神的棲居地,閱讀是文明的呼吸聲,而學者則是知識的擺渡人。書中,三者交融為一,織就了一幅跨越時空的學術星圖。如是,《第一等好事》絕非簡單的書齋圖錄,而是一次深入學者精神世界的思想之旅。
書房:精神的拓撲學
在人工智能席卷一切的當下,“書房”似乎成了一個充滿悖論的隱喻:它既是物理空間中最私密的角落,又是思想疆域里最開放的宇宙。書房的四壁既是圍欄,亦是橋梁:圍欄之內,學者與自我對話;橋梁之外,思想向八方延伸。
拓撲學揭示空間在連續形變中保持的本質屬性,書房的精神性亦在于此。無論是堆疊如山的古籍,還是依主題分列的專架,書架的高低錯落勾勒出學術視野的起伏,書籍的排列組合映射出思想的經緯。書中,北大學者的書房形態各異:賀桂梅老師的“書墻”如文學史的橫截面,從中國古典到西方文學層層疊疊;范曄老師的書柜陳列著西班牙和拉美文學的瑰麗圖景,置于其中的俠客擺件與書籍相映成趣,竟無絲毫的違和感;于鐵軍老師的書房八千冊藏書依語言和領域分門別類,宛若一張恢弘的戰略地圖;賈妍老師的“貓主題書房”似藝術的拼圖,將學術的嚴謹與生活的詩意調和。
物理意義上的書房不過方寸之地,卻因書籍的存在成為多重時空的疊加態。打開一本先秦典籍,便踏入諸子爭鳴的稷下學宮;翻閱康德手稿的譯本,又能與哥尼斯堡的星空對話。書房中的學者站在古今時空的交匯點上,以書籍為棱鏡,折射出人類文明的譜系。這種精神漫游的廣度,恰是人工智能難以復制的特質。算法可以解析文本的邏輯,卻無法體驗在故紙堆中偶遇靈光的顫栗,更難以理解書頁間留白處潛藏的未盡之意。
數字時代的書房更顯現出拓撲學的動態性。如今,電子書與紙質文獻共存,云端資料庫與實體書架互補,書房早已突破四面墻的桎梏,演變為虛實交織的復雜網絡。程美東老師電腦里整齊排列的八百多個文件夾,其中壘疊的中共黨史資料文獻,清晰展示了百年崢嶸的剖面。蘇祺老師的“電子書房”以代碼重構古籍,讓《永樂大典》在數字世界重生。書房的精神性不在于載體的形式,而在于知識組織的有機性。如同樹木通過年輪記錄氣候變遷,書房通過書籍的聚散映射著學者思想的生長軌跡。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書房便是這語言之家的物化寓所。透過書中這些精心營造的書齋空間,可以看到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獨特的生活方式與精神追求,看到持久的閱讀、嚴謹的治學如何塑造一個人的內在宇宙。
閱讀:對抗信息熵增的儀式
在效率至上的時代,“閱讀”常被簡化為信息攫取的工具。而書中,北大學者卻將閱讀升華為對抗熵增的莊嚴儀式。熵增定律揭示宇宙終將走向無序,借熱力學熵增的隱喻,我們得以凝視文明對抗精神無序的努力。閱讀是這種對抗的微觀鏡像,即通過構建個人認知秩序抵御信息的熵增。邱澤奇老師為撰寫碩士論文手抄千余張卡片,字跡在泛黃的紙頁上凝成學術的年輪。程美東老師以“笨功夫”閱讀整理浩瀚繁多的史料書籍,在信息洪流中打撈歷史的切片。孫明老師早出晚歸,查閱抄錄巴縣檔案,奔波持續一月之久,讓文字在反復摩挲中墊成學術研究的一塊塊“磚石”。我們身處的當下,碎片化信息如沙塵暴般席卷認知疆域,短視頻將人們的思維切割成閃光的斷片,那些伏案抄錄的指尖、反復批注書頁的筆跡、在故紙堆中逡巡的目光……一個個看似“低效”的笨拙姿態,恰是對快餐式知識生產和消費的無聲反抗。
書中暗藏一條關于閱讀本質的線索:當今世界,算法推送替代了舊書店的偶然邂逅,電子屏幕侵蝕了紙質書的觸覺記憶,我們為何仍需閱讀?答案或許藏在一組悖論中:越是便捷的時代,越需要笨拙的堅持;越是確定性的算法,越需要不確定性的探索。閻天老師說:“一本書碼起一座城堡,既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既可以抵御自身的焦慮,也可以抵御外界的誘惑?!遍喿x的真正價值不只在于占有知識,更在于通過文字與人類最優秀的頭腦共振。范曄老師在《百年孤獨》中看到魔幻現實主義的情境投射。邱澤奇老師跟隨導師費孝通先生在田間地頭找到家國情懷的共鳴。陳平原老師和夏曉虹老師不統計藏書,不務求珍本秘笈,無意炫博好奇,常常在書本流轉中體味人情冷暖。書籍于他們而言,不是冰冷的字符,而是情感的寄托、生活的鐫刻。
數字時代的閱讀危機,本質上是人類精神生態的預警。當推送機制用“猜你喜歡”馴化思維,當跳轉鏈接將深度思考切分為閃爍的節點,我們不僅失去了寶貴的專注力,更在一定程度上喪失了思想的活力。北大學者對閱讀的堅守,恰似在數字荒原上的一片綠洲。那里允許迷途,鼓勵迂回,珍視在字里行間“走失”時偶遇的靈光?;蛟S,閱讀的終極意義正在于這種“無目的性”的漫游。那些被笨拙抄寫的句子、被反復勾畫的段落、在書頁間夾藏的批注,最終都化作抵御熵增的堤壩,證明著:在信息泛濫的紀元,仍有靈魂選擇以文字的密度對抗著無序與渙散。
學者:在詞語的深淵中打撈星光
學術的崇高性常被誤解為與世俗的疏離,仿佛學者是棲居云端、不染纖塵的觀察者,以冰冷的目光丈量人間。而本書最動人的篇章,恰在于揭示北大學者如何在學術生涯中與書籍相互成全。陳平原老師與夏曉虹老師的“書城”里,典籍從地板蔓至天花板。他們始終保持著“職業讀書人”的通達,不為藏書而藏書,只為在文字中照見古今。李彥老師的書架上,世界各地的茶杯與化學模型“并肩而立”,書櫥的相框里記錄著她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遇見的人。北大學者以篤志的熱忱投入知識的汪洋,又在字里行間不斷發現自我,升騰起熱烈的生命溫度。
這種探索的溫度,源于北大學者對“人”的深切關懷。費孝通先生“志在富民”的學術理想,在邱澤奇老師的鄉野步履中延續。淘寶村、數字經濟、禁毒項目、艾滋病防治項目……在邱澤奇老師的眼中,書房中的孤燈與社會曠野的火把緊緊相連。趙冬梅老師說:歷史學者是代表族群探索有關“過去”這一知識領域的人。更重要的是,學者獲得知識并不是為了自娛自樂,而是要分享。讓知識成為照亮現實的炬火,飛躍象牙塔,去往當代中國社會實踐的曠野,才是學術的終極意義。書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北大學者在閱讀與思考中鏈接起精神上傳承的紐帶。于鐵軍老師的書架上置放著導師袁明老師贈予的兩百多本專業書籍,師生間學脈相承跨越時空。易莉老師與學生無私地分享科研心得感悟,出版研究生學術寫作指導書《學術寫作原來是這樣》,照亮了無數年輕學人最初的科研之路。代代北大學人,在寫書、贈書、評書、薦書中達成心靈契合,齊力托舉學術的薪火。
掩卷而思,我們看到的并不是一群超凡脫俗的智者,而是一群以學術為志業的普通人——他們也會在挑燈夜戰時疲憊,在田野調查中困惑,在學術爭論中較真。書卷氣與人間煙火,在此交融。北大學者的書房里落滿紅塵,蘊藏著“不為功名富貴”的灑脫,亦凝聚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
書房之外,仍有曠野
楊立華老師在本書序言中感慨:“人工智能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躍遷,很難說是幸還是不幸。閱讀形態不可避免會發生改變,但閱讀本身會被替代嗎?”《第一等好事》最終指向一個書房以外的命題:在數字文明席卷一切的今天,如何守護人類精神的“慢變量”?北大學者給出的答案藏在各自的人生選擇中。他們以書房為起點,卻從未止步于四壁之內。章永樂老師說:“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待解讀的文本,外面是無形的書房?!睍康母拍钤缫淹黄莆锢砜臻g的桎梏,演變為流動的精神場域。真正的書房,恰恰存在于對書房的超越之中。
合上此書,耳畔仿佛聽見未名湖的水波聲與書頁的簌簌聲交織成曲。在算法統治的喧囂世界里,北大學者用書房筑起一座座精神的燈塔,提醒我們:閱讀仍是人類對現代社會浮躁、惰性、空虛等元素最古老又最有效的抵抗。或許這正是“第一等好事”的真諦:在書頁翻動間,我們始終相信,有些火光永不熄滅。
(作者為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22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