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返鄉筆記
鄉野吹來時代的風

耿圩鎮花木培育基地負責人帶領大學生實踐團師生參觀基地的花卉
一
被人流裹挾著下了復興號,我推著行李箱走出宿遷高鐵站。是的,在周圍的所有縣城中,沭陽縣是唯一沒有通高鐵的——這唯一的留白,像是被時代快車遺忘的舊郵戳。
每當在這種時候,我都會想起高中時地理老師的抱怨,他住的地方離火車站太近,晚上每每會被火車聲吵醒。直到我去外地求學,在滾滾疾轉的風火輪上,載著的是似哪吒般的興致。
何時才算真正讀懂故鄉?腳下這片土地曾托起過項羽的江東鐵騎,沭水畔的晨霧里仍漂浮著虞姬斷發時的沉香。對我而言,于十年寒窗落幕后的這個冬天,當雙腳踏上返鄉實踐的旅程,我才終于掙脫象牙塔的藩籬,俯身觸摸這片土地的脈搏,與闊別已久的故鄉撞了個滿懷。
二
我對鄉村的記憶仍蜷縮在陳舊的老膠片里——那些泥皮簌簌掉落的土墻,雨季里陷住膠鞋的泥漿路,以及商店鐵皮柜臺后蒙塵的玻璃罐。然而此刻的沭陽,早已開始用數字時代的語法重寫著鄉土敘事。
當我聽說要去航空花海飛行營地時,著實吃了一驚?!靶】h城能開飛機?”這疑問像只卡在檐角的紙鳶,在胸腔里撲棱了整夜。
輪胎碾過耿圩鎮清晨的霜,車窗外,三千米跑道如銀梭般刺破冬日的荒原,一架訓練機停在起點,像是大地寫給天空的逗號。
營地喇叭飄著《敢問路在何方》的旋律,穿虎皮裙的“悟空”正倚在燒烤攤前,金箍棒別在身側??蔹S的草坪上,一個孩子手持遙控器操縱著微型無人機,機翼掀起的風掠過草尖?!斑@孩子日后還要去參加國家級比賽呢?!苯叹氃捯粑绰?,那架靈巧的飛行器已穿過最后一道拱門,穩穩懸停在頒獎臺模型上空。
“我們沭陽縣,影響力最大的,就當屬花木經濟了。”耿圩鎮的袁書記如數家珍地向我們介紹著培育基地中的多肉和蝴蝶蘭,“這里也是縣里幾所中學的實踐基地?!敝讣饴舆^一株“九尾狐”多肉,那些肉質觸須突然妖嬈起來,仿佛要將《楚辭》里的山鬼拽進現實。
“這些可不是普通盆栽,我們請到的是來自臺灣的技術專家?!奔夹g人員旋開補光燈,向我們展示已經做好造型的、即將運往天南海北的植株,“如今通過花木電商,我們的生產線在不斷擴大,花農們也能獲得更大的收益?!?
工作區內,姑娘們將單株蝴蝶蘭插入花盆,擺出優美的造型,手下的花朵似乎吟唱起淮海戲選段?;ǚ拷锹涞闹辈ピO備蓄勢待發——主播每賣出一單,虞姬湖畔就送出一束用《楚辭》平仄灌溉的鮮嫩花枝。
三
考察鄉村教育是我們此行的重要一環。
北丁集中學,耿圩中學和湯澗小學的課間鈴聲在我的手機取景框里連成了一片。
北丁集操場上,宿遷學院的“心理沙盤課”讓中學生們與自己的內心達成和解。南航學子的飛機模型與北大、人大、山大聯合法律講座的思維導圖在云端接駁。北大和清華醫學學生介紹著健康常識,王慧葉學姐舉著口腔模型繪聲繪色地講解著正確的刷牙方法。由 《達拉崩吧》 改編的用藥口訣引起一陣陣掌聲與歡笑。
湯澗小學體育館內掠過道道光影——那原是跳繩劃過的軌跡?;ㄊ教K在BGM 炸開的剎那裂變成虹,在空中交織成一張閃亮的網。這是湯澗小學在特色教育上做的全新嘗試,如今已經頗有成效。孩子們拿到了六所高校的文創產品,高高舉起。
晚上,中國人民大學的王尊同學帶著我們進行了集體的思政學習,給中小學生開課的同時,我們也汲取著成長的養分。
四
“攜青春向你走來,跨越過星辰大海?!?
在耿圩鎮的新春晚會上,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藝術學院的薛文宇同學領著我們獻唱改編版的《星辰大?!罚啪殨r間只有短短三天,卻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老人、孩子、年輕人輪番上陣,詩詞、戲曲、相聲、舞蹈、樂器信手拈來,濃濃的年味使人融入其中。
在大家休息的間隙,我悄悄來到湖邊。在橘黃色環湖燈光的倒影下,水面金光閃閃,像是女子金步搖的碎屑——夜色驚破。隱約聽到渡船那千年的吆喝傳來,仿佛是渡口從未停歇的楚歌。
老渡口有塊殘碑,裂紋恰似西楚霸王的夢碎。無人機掠過新修的仿古廊橋,我看見光伏板恰在虞姬塑像的裙裾下列陣,像兩千年前那不肯過江東的西楚霸王的軍隊,此刻正準備“收割”楚地的光。
一陣風吹來,湖畔的蘆葦隨風倒伏,似在向楚漢古戰場歲月作最后的揖別。今天年輕人正用時代的大錘重塑霸王戟,用戟尖指向老碼頭——那里飄揚著運河船歌的聲紋,刻畫著時代的未來年輪。
沭水湯湯,自楚漢煙云間蜿蜒至今。虞姬濯衣的清溪滋潤著古楚大地,風聲吹來明清縣志里沉睡的漕幫密語,在現代農業的滴灌聲中蘇醒,將沂沭平原澆灌成萬畝花田。
撫古思今,不禁感慨:吾鄉沭陽,漢時厚丘,建陵故地,懷文舊治,夢溪新脈。往歲饑饉之土,盡化嘉禾之鄉。
五
三天的六校聯合實踐匆匆,卻在我眼中展開了鄉村振興篇章的全新一頁。往時的農業大縣已在新時代的春風中煥然新生。
在家中,無意間觸碰到書架上的《沭陽縣志》,它是在我收到最高學府錄取通知書時,縣委宣傳部部長贈予的,另一本是《沭陽方言詞詮》。
《沭陽縣志》里面記載著沭陽歷史的一點一滴,我翻開其中的一頁。
“是年,沭河決口?!薄耙驊饋y和饑荒,縣民死亡和逃走過半,有的甲僅存一兩人,遂將原 9 鄉 81 里縮編為9鄉1 7里?!?
“六月,大風暴雨,折木摧房,農田積水成災?!?
“是年大水,歲饑,知縣魏正心申報賑災。”
“教諭曹開顯捐年俸,倡導集資,重修學宮,并編纂《沭陽學志》。淮海道佟國楨、工部徐致章、淮安府張行生,分別為學志撰寫序言?!?
遐想間,那個時代的畫卷也仿佛在我眼前展開。洪水退后土地長出新的紋路,生銹的鐮刀還在梁間搖晃。孩子們下課后奔出學宮,追逐著擱淺的草魚。這一場場洪水終究會變成村中老人口中的又一段傳說,和著煙斗的明滅,在某個燥熱的夏夜重新流傳。洪水曾將莊稼連同千萬生命從土地上連根拔起,卻奈何不了某些深埋地底的,比根系更堅韌的東西。多難興邦,歷史的悲歌催發了時代的號角。
且看:水造就了一方的魚米之鄉,花木枝椏在歲月里瘋狂生長。
風帶著千年的絮語吹過鄉野,時光的筆觸在記憶的紙上譜寫著詩行。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2024級本科生。本文為作者參加“北大清華等六校沭陽籍學子聯合寒假返鄉實踐”活動所寫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