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園風物
尋蹤暢春園
一名園林史研究者的九年探索手記


暢春園界碑(現藏于北京大學)



《崇慶皇太后八旬萬壽圖》中的乾隆帝母子(故宮博物院藏)
2016 年春天,我站在北京大學西門外,目光凝滯在恩佑寺與恩慕寺僅存的兩座山門上。這兩座覆蓋著黃色琉璃瓦、半埋在地下的孤影,是北京西郊清代皇家園林群“三山五園”中暢春園僅存的地上建筑物,卻鮮少有人駐足。人們不知道的是,暢春園是清代首座在京城之外建成的皇家離宮,康熙皇帝一年中平均有超過一百天的時間在此駐蹕,乾隆時期崇慶皇太后在這里過著幸福的養老生活,但它遺憾地隨著帝國的衰落消逝在了歷史的長河中;人們更無法想象的,是暢春園有著怎樣的歷史面貌以及它今天在城市中的位置。那時,研一的我正在為尋找研究方向而苦惱,卻沒想到對這些問題的興趣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往三百多年前的時空之門。
這九年間,我與團隊穿梭在北大校園、萬泉河與海淀公園之間,也在圖書館中、互聯網上不停地搜集著資料,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會推進關于暢春園的研究,試圖在混凝土森林中拼湊出它的往日輪廓。這不僅是學術探索,更是一場關于文化記憶的覺醒之旅。
北大校園下的“隱形園林”:地理與歷史的疊影
暢春園始建于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三年后迎來了皇帝的首次駐蹕。它是康熙帝在明代李偉的清華園舊址基礎上改建而成的,其西側新建了專供皇子居住的西花園,兩園總占地面積約87 萬平方米,比紫禁城還多出了15萬平方米。在園林風格上,它是依托海淀的濕地環境打造的大型平地人工山水園林,自南至北引入萬泉河之水來形成多樣水景,園中分散著 40 余組大小景點,與圓明園一樣,同屬集錦式山水園。園中生機勃勃,魚躍鳶飛,有康熙帝最愛的牡丹,海淀土生的楊柳、桃、荷、松,具有生產價值的櫻桃、小麥,也有西域移栽來的葡萄、江南移栽來的梅花、塞外移栽來的楓樹和七葉樹等豐富的植物品種,一年四季都煥發著勃勃生機。不過,它的主要山水格局是在明萬歷年間奠定的,清華園被當時文人評價為“李園壯麗”(一路之隔的勺園則被評價為“米園曲折”)。清代的建設主要體現在將其進一步發展為一座功能完備、景致多樣的大型御園。
盛期的暢春園大約存續了120 年 之 久 ,嘉 慶 十 二 年(1807年)首次出現了皇帝下旨拆除暢春園殿宇的記錄,咸豐十年(1860年)的浩劫更是摧毀了留存不多的幾座寺廟,到 20 世紀初期這里已經是一片田野了,改革開放之后這里陸續建設起了現代化的城市建筑。
在推斷出暢春園的盛期布局之后,我們還利用軟件將其與不同時期的衛星圖、地圖疊加,發現它在今天的范圍大致是:南起北四環,東至頤和園路,北至蔚秀園路和新建宮門路,西至海淀公園路。今天這一范圍內除了兩座山門遺址、兩座現代公園綠地(海淀公園和暢春新園體育休閑廣場)與早已溝渠化的萬泉河,已經和歷史面貌沒有什么關聯了。其用地權屬也是極其復雜的:政府單位、寫字樓、體育場、居住區、商業區、小學、中學、大學,儼然一派屬于人口高度密集城市的風貌。
人們最熟悉的北京大學其實是頤和園路以東的未名湖校區,也就是古色古香的燕園區域,但現在我們要把目光投向路西側的校區。在曾屬于暢春園的土地上,自西向東依次分布有承澤園小區、暢春園西區、北大附中,以及約在 2004 年到 2007 年間擴建的暢春東院、暢春新園宿舍區等。歷史上的暢春園規模龐大,自南向北可分為宮殿、前湖、后湖和北溪四個景區。其中,后湖與北溪景區主要用于皇帝的私人起居和賞游。如今,上述校區與后湖景區東部、北溪景區全部在地理空間上有重疊,或許在校園地下還埋藏著未被發現的暢春園遺跡。這其中,包括了康熙皇帝日常起居的“清溪書屋”、為帝后祈福的“恩佑寺”與“恩慕寺”、臨水遠眺西山的“疏峰”、親水面湖的“觀瀾榭”、收藏藝術珍品的“雅玩齋”“天馥齋”等5組園林景觀。
暢春園中的景致不僅建筑院落布局精巧,還巧妙地融入到全園層次豐富、植被繁茂的人工山水之中,被古代工匠打造成詩意棲居之境。康雍乾三代帝王共為園中景點題寫了 94 方匾額、4 副楹聯以及近200首詩文。
康熙帝曾在《暢春園記》中贊美道:“當夫重巒極浦,朝煙夕霏,芳萼發于四序,珍禽喧于百族。禾稼豐稔,滿野鋪芬。寓景無方,會心斯遠。”居住在暢春園東院 57、58 號樓的居民或許會感到震驚,他們竟然與康熙皇帝在同一塊土地上學習和生活;暢春新園 2 號樓的同學或許也想象不到,眼前的風景曾經是開闊的后湖水面、湖中的高大樓閣以及迷人的西山天際線。如今,“暢春園”“清溪書屋”這些地名頑強存續,并入選了三山五園傳統地名保護名錄,體現著古園文化基因的堅韌底色。
九年探索:在碎片化史料和廢墟之上重建記憶
園林史的研究往往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搜集和爬梳史料,若沒有濃厚的興趣推動,對常人來講可能既困難又枯燥。而若想對歷史中的個案解讀透徹并形成定論,往往需要來自多個學科幾代學者的持續努力,就像對圓明園的研究從 20 世紀 20 年代至今已經持續了一個世紀,仍遠未結束。
在我開始接觸暢春園之前,學界已經在歷史、地理、園林領域有了一定的積累:北京大學的侯仁之先生在歷史地圖集中描繪了包括暢春園在內的海淀歷史地理格局;清華大學的周維權先生勾勒出了暢春園的大致布局與風貌;張寶章先生等文史學者對暢春園中的居園理政活動及歷史價值做出了詳細的梳理。這對于當時的我,一個抱有濃厚興趣的青年學子來說,挑戰與機遇并存:一方面遺跡幾乎無存,史料稀缺,很難得出新的有價值的結論;另一方面我發現園林復原和設計視角的研究成果尚不充分,遺址的保護傳承更是無從談起??陀^來說,對于“三山五園”整個西郊皇家園林體系來講,暢春園的缺失是非常遺憾的,畢竟這兩座僅存的山門遠無法承載它厚重的歷史文化內涵。
于是,我從獨自一人到帶領興趣團隊,小心翼翼地在暢春園這個冷門話題上求索,廣泛搜集資料,反復實地踏查,一遍遍地推敲復原圖紙,總算取得了一些令人欣慰的進展:從空間布局到文化意境,再到植物配植,初步勾勒出了暢春園過去從物質到精神層面的世界。過程中我有幸得到了導師孟兆禎院士、著名學者張寶章先生以及北京大學岳升陽副教授的大力支持。無論是三位老師提供的資料、方法,還是鼓勵的話語都令我們受益匪淺。
簡單來說,我們采用文獻交叉比對、航空影像解譯以及數字建模推演等復原研究方法,在幾乎沒有實物遺存的條件下比較精準地定位了暢春園。過程中應用了 6 類 35 件主要的一手文獻,這些文獻的年代跨越 3 個世紀,包括古籍 4 部、清代樣式雷圖檔 17幅、歷史地圖5幅、航空影像4幅、當代測繪圖2幅和古今照片3組,如 20 世紀初的恩佑寺與恩慕寺山門舊影等。
如今,暢春園的新資料還在源源不斷地被學者們鉤沉出來。要說復原研究中最困難的一點,那就是古代圖檔與真實地理空間之間的銜接,這直接決定了復原的精確度。清代工匠技藝高超,他們繪制的設計手稿最忠實地記錄了園林營建的資料,但其中的園墻和山形水系多為示意,與當代工程圖紙中的精度相比差距較大,也只有建筑群畫得還算精準。如果將清代圖檔與當代地圖簡單疊加以判斷暢春園的歷史布局,那將鬧出不小的笑話。
正當苦惱之時,岳升陽老師提供的一張 1957 年的測繪圖,給我帶來了重要的啟發。那時的暢春園舊址上大樓還沒有蓋起,凌亂的田野之中保留了一些依稀可辨別的山丘與水系,我甚至可以閉眼想象出那一場景該有多么荒涼。放在城市尺度下,這塊區域的測繪可能沒有任何價值可言,但對于我們這些“探案者”來說仿佛如獲至寶。沒錯,我們為什么不能將近現代圖像中的蛛絲馬跡匯集起來再與古代圖檔比對出精確的布局呢?于是,1907 年和 1957 年的遺址測繪、1967 年的衛星圖、2000年北四環施工時發掘大宮門的考古測繪圖、恩佑寺和恩慕寺山門的現狀測繪圖等布局信息在軟件中的成功疊加,很大程度上輔助我們判斷了暢春園的圍墻與大部分區域的山水格局。以此為基礎,我們又憑借設計繪圖的功底,在軟件中勾勒出了它的完整面貌。通過古今地圖的疊加分析,我們首次確認了暢春園與當代城市的空間關系。
2017 年 9 月,新版《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 年-2035 年)》正式公布,三山五園地區首次被劃定了占地68.5平方公里的保護邊界,暢春園舊址因位于北四環以北而有幸得以保全。2024年初,海淀三山五園獲首批國家文物保護利用示范區授牌,為我們暢想它今后的發展保留了希望。
文明基因:超越亭臺樓榭的精神遺產
暢春園規模龐大、歷史悠久,它的價值是否僅僅體現在高超的設計水準和如畫般的景致?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暢春園在其盛期的一個多世紀里,于清代歷史中扮演著特殊角色,我們不妨從以下三個真實歷史情境來深入思考它的文化意義。
其一,園林里的治國之道。雖然康熙皇帝出于療養身心的目的,在一年中長期居住在環境雅致的園林中,但這并不影響他日常處理各項政務,園林反而更適合舉辦一些戶外活動。正如大臣們心中認同的那樣,“皇上之御瀛臺及暢春園,與在宮中無異,但何處相宜,便當駐蹕”,意味著皇帝在哪兒,朝廷就在哪兒。若用今天的詞匯形容,暢春園集皇室居所、國家政務中心、出版社、圖書館、會客廳、演武場、試驗田、植物園等多種功能于一體。例如,暢春園中最常見的活動包括清晨時皇帝在澹寧居接見大臣,在淵鑒齋、佩文齋組織編纂《淵鑒類函》《佩文韻府》等書籍,在無逸齋組織頂尖人才為皇子授課,在萬樹紅霞接見少數民族首領及外國使臣,在大西門檢閱士兵校射,在春天于前湖之畔攜眾大臣踏青賜食……這些場所與活動都反映出了康熙皇帝的治國之道、為君之道。
他在園記中曾專門解釋“暢春”的含義,并非是形容春天景致的美好,而是“四德皆元,四時皆春”,“八風罔或弗宣,六氣罔或弗達”。由此可知,“暢”是“元亨利貞”四德兼備,世間萬物運行順暢,“春”是一年四季國家和人民煥發活力。很明顯,儒家思想才是“暢春”二字的內涵,更是治國的根本。
其二,中西文明的對話現場??滴趸实墼跁炒簣@內設有蒙養齋。他不僅自己在這里跟隨傳教士刻苦鉆研西方的數學、醫學、天文、地理等科學技術,開展實驗研究,還命親王、皇子一同學習。法國神甫張誠在日記中曾記載道:“起初,皇上對于對數有些困惑,以為很難懂。但后來在用對數演算乘法時,他很容易就學會了?!笨滴跛氖哪辏?705 年),他命傳教士組織勘測隊伍完成了我國第一幅以三角測量法實測的全國疆域地圖《皇輿全覽圖》,科技水平空前??滴跷迨辏?714年),皇帝下令修訂歷法,暢春園的澹寧居與京城的觀象臺同為測驗地。
不難看出,日理萬機的康熙皇帝秉承著開放的思想,在科學上有著較高的追求。此外,農業科技在暢春園中也得到了發展,康熙帝親自培育京西稻米并將其推廣到京西水田之中,主持編纂了詳盡解讀耕種與紡織技術的《佩文齋耕織圖》。從“七月紫芒五里香,近園遺種祝禎祥”中,便能體會到撲鼻稻香帶給他的喜悅。毫不夸張地說,暢春園是 17 世紀末到 18 世紀初中國現代科學的搖籃。
其三,母慈子孝的溫馨時光??滴醯墼跁炒簣@駕崩后,雍正帝將藩邸圓明園擴建并作為新的帝國行政中樞;直到乾隆時期,暢春園的職能才被重新確定為“奉養東朝”,即皇太后園居之所。乾隆皇帝謹遵“以孝治天下”的家法,就像他的祖父康熙帝那樣,為母親創造了舒適安逸的園居環境。例如,他特意將宮殿區的太后寢宮題名為“春暉堂”“壽萱春永”(今海淀新技術大廈附近),充分表達出對母恩情的感激以及健康長壽的希冀,暢春園也因此常被形容為“仙苑”。根據《起居注》的記載,乾隆帝居住在圓明園時,時常來到咫尺之遙的暢春園向太后請安,在出遠門前后也都來請安;即便因為齋戒無法親自前往,也要派遣官員轉達問候。另外一個有趣的細節是,乾隆帝在請安詩中常感慨道,皇太后“喜居暢春園”,冬季皇帝回宮后,她仍會在園里住上一段時間,所以乾隆帝在年末時會在京城和暢春園之間往返問安?!皶炒吼B志冀娛親,來往問安年例循”這句詩說的正是此事。
請安并非是簡單地問候,有時母子會共同視察作物長勢、觀看馬技表演。而在年節時候,皇帝會請太后到圓明園居住。美好的時光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畫上句號,86 歲高齡的皇太后在圓明園病逝。太后的遺體在紫禁城入殮后被安奉在暢春園的正殿“九經三事殿”。在這期間,大殿屋頂的灰瓦被更換為黃色琉璃瓦,隆重的上謚禮在這里舉行,而無逸齋成了乾隆帝悲痛至極時守靈的苫次之所。這不同于常規的操作表明,暢春園承載的母子親情厚重至深,也促使了最后一座建筑群的落成——恩慕寺。早先雍正帝為給康熙帝“薦?!倍谇逑獣輺|側興建恩佑寺,乾隆帝則效仿康熙帝為孝莊太皇太后建永慕寺,在恩佑寺旁新建規格相似的恩慕寺。恩慕寺當年完工后,乾隆帝專程前來禮佛,深感慈母音容猶在眼前,留下了“愾若聞猶僾若見,耳中音與目中容”的詩句。
喚醒記憶:暢春園在當代的文化回響
近些年來我時常思考,暢春園研究難度頗高,遺址所剩無幾,為何還要執著于此?大概是因為暢春園的未解之謎太多,物質載體的消亡使得歷史研究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保護形態。令我深感共鳴的是,清史學者闞紅柳老師用到了“搶救和保護暢春園歷史文化遺產”來形容當前的狀態。從另一個角度看,園林研究除了單純地解決學術問題,或許還能夠幫助公眾尋找文明的坐標,理解遺產的精神內核,樹立文化自信。
如今,暢春園僅存的兩座山門已被列為北京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十四五”時期,暢春園的重要歷史遺存將得到標識,其舊時風光也將通過各種手段向公眾呈現。那么,對于在暢春園舊址上興建的北京大學校園,或許我們可以構思一個“喚醒暢春”的計劃,通過在校園中設計一套地理標識體系來展示暢春園的歷史空間與典故,搭建微展廳與園林文化交流的場地,激發北大學子圍繞暢春園的文學、藝術、科學、人物、保護等方方面面的話題開展研究與傳播。當同學們在暢春園宿舍區能想起康熙帝與傳教士討論科學技術的對話,激蕩起對乾隆帝治國之道的思辨,那時,這座消失的園林,便真正在當代獲得了新生。
(作者為北京農學院風景園林系副主任、三山五園工作室學術帶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