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與火之歌

羅西亞大街上的中東鐵路員工俱樂部舊址
積雪簌簌地從赭紅色鐵皮坡面屋頂上滑落,匆匆掠過墨綠色的木制雕花窗欞,墜灑在凸出的拱券門旁。在明黃色的墻體映襯下,積雪帶了些暖調,散發著溫馨的氣息。雙層雕花彩玻璃折射出斑斕而細碎的光,從光的罅隙中得以窺見室內的一角:深色木質地板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紅磚壁爐已有近百年不曾擁吻過熱情的火焰,墻上生銹破敗的十字架也許久不曾傾聽虔誠的禱告。
百余座具有濃郁俄式風情的建筑星星點點地點綴在被白雪覆蓋的黑土地上,櫥窗里擺布著色彩艷麗、歡快喜慶的俄羅斯套娃。這里不是莫斯科,這里是一座東北小鎮——昂昂溪,屬于齊齊哈爾市。而這片“含俄量”極高的區域叫做羅西亞大街,是昂昂溪的中東鐵路遺跡。2015年,它被評為全國首批、黑龍江省唯一的中國歷史文化街區。
如今的俄羅斯風情街美則美矣,卻也曾是一道積年難愈的傷疤。20 世紀初,沙俄修建中東鐵路,以哈爾濱為中心,途徑東北的多個城市,昂昂溪就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樞紐。來自俄國的工人和技術人員涌入昂昂溪修建鐵路,在火車站附近建設了大量的辦公、生產和居住建筑,俱樂部、民居、教堂、運動場、醫院等設施一應俱全。這便是羅西亞大街俄式建筑的由來。
在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爭中,東北屈辱的近代史已成為過去式,先輩們用血肉翻開了歷史的新篇章。陰霾散去,這座東北小鎮又恢復了寧靜安詳的模樣?;蛟S是因為地處偏僻,城市化的進程很晚才蔓延到這里。我在紅磚砌成的小平房里度過了美好的童年時光,印象最深的便是吃烤肉。齊齊哈爾在達斡爾語里意為“天然牧場”,優越的土壤條件、恰到好處的氣候使得齊齊哈爾的牛肉品質極佳,而火烤作為最原始的烹調方法將肉香激發得淋漓盡致?!皼]有什么是一頓烤肉解決不了的”幾乎成為了當地人的人生信條。在無數個平凡的夏日里,夕陽剛把天空染成暖橘色的時候,便是吃烤肉的好時機:一家人圍著爐子坐成一圈,無論男女老少,都眼巴巴地盯著姥姥手里那滿滿一盆泛著油光的牛肉,等到炭紅鍋熱,姥姥用筷子挑出一塊肥油,麻利地將滾燙的烤盤擦拭一遍,這似乎是齊齊哈爾烤肉獨有的儀式感。科學地說其實是防止粘鍋,但幼年的我堅信那塊肥油上有著讓烤肉變美味的魔法,而咒語只有姥姥知道。待時機成熟,姥姥便挑起一大筷子肉下鍋,牛肉接觸到滾燙的烤盤,發出“嘶啦”的聲響,鮮紅的牛肉瞬間變色,激發出誘人的肉香。
東北人的豪爽體現在飲食上:肉要大口吃,酒要大口喝??救夥堑檬谴笃獬云饋聿胚^癮,大片肉也有講究,純瘦肉難免柴,光肥肉又容易膩。齊齊哈爾的牛肉七分瘦三分肥,肥肉滲透在瘦肉的肌理中,紅白交織,這樣的烤肉吃起來鮮嫩多汁、油香四溢,再配上一口獨頭蒜,那滋味,真是給塊金子都不換!
在煙霧繚繞中,大人們一邊嗑瓜子一邊話家常。瓜子殼堆了小山高,家里的小狗也循肉香而來,親昵地蹭著我的腿要肉吃,要到肉了就歡快地搖尾巴。直到夜幕降臨,大家都被蚊子叮了一身包才依依不舍地散場。小時候不懂節制,烤肉怎么也吃不夠,常常吃多了不消化,后半夜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滾兒,下回仍然死性不改,吃到撐破肚皮才肯停筷。
隨著時代的發展,小鎮的生活也悄然發生改變,政府出臺了一系列政策,原本住在平房里的鄉親們都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樓房。樓房冬天有暖氣,比燒炕暖和,夏天有空調,總好過扇扇子。我樂見操勞大半輩子的鄉親們住樓房享福,卻又深感惆悵:那些撲蝴蝶、捉蜻蜓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
歲月流轉,情懷依舊,烤肉從未淡出昂昂溪人民的生活,烤肉店開了一家又一家,一到飯點滿街飄香。勤勞質樸、樂觀堅強的昂昂溪人將生活的萬般滋味融入烤肉里。“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別往心里擱”是他們刻在 DNA 里的座右銘。這里是最寒冷的北國,卻養育出最熱情最樂觀最豪爽的人民,冰天雪地與熱情似火共同譜就了“冰與火之歌”,與這座城市的基調不謀而合。她曾有過屈辱的歷史,卻也有著光明的未來,向北,是俄式建筑林立的羅西亞大街,那是一段血淚史的見證;向南,是璀璨的萬家燈火,是煙火人間。這里見證過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也容得下普通人的點滴幸福。歷史與現實交相輝映,東方與西方碰撞融合,造就了這座城市獨特的氣質,使其在時光的洗禮中不斷煥發出新的活力!
(作者為北京大學工學院2024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