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然后知困
屈指算來,在燕園這個具有深厚文化底蘊和悠久學術傳統的地方,我已經學習工作了26個春秋。讀書的時候,我就非常癡迷于對北大傳統的探求,并借著在北大??盏臋C會,接觸到許多在各個領域造詣精深的名師大家。他們特出的人格魅力和為師風范,每每使我在景仰的同時反復玩味不已,所謂“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內心充滿了對于教師這個職業的敬畏與神往。
我聽到無數前輩說過,教書是一門藝術。實際上,任何一種職業,當它達到一種純熟、從容、忘我、自如的境界的時候,不都是一種藝術嗎?藝術的本質是多元,所以教書的風格就不是單一的,而應該是多種風格并存的;藝術的本質是創造,因此教書就不會是一種簡單的機械的重復,而應該經常注入新鮮的東西;藝術的本質是一種激情,因此教書就不可能是呆板的毫無生氣的照本宣科,而應該是生命熱情的全部投入。我體會,正是在這些意義上,前輩們才稱教書是一門藝術。藝術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我有幸在北大學習的過程中,見識了很多在教書這個行當堪稱高手的“藝術家”,而他們的教書的藝術或者說風格卻是非常不同。我曾在課堂上跟學生戲談北大教師的風格,我把這些風格分成五種:激情宣泄型、人格感化型、儒雅灑脫型、冷靜肅穆型、世情嘲諷型。實際上,我們往往有一種誤解,以為所有名師一定都是在講臺上談笑自如,都有著講演家的口才和相聲藝術家的幽默。其實名師的風格是繽紛多樣的,并不拘于一種模式。季羨林先生有些山東口音,講話速度并不迅疾流暢,屬于樸厚敦雅的學者,他的講課風格很平實,處處透著一種老實、寬厚、謹嚴的風范,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的講座中出現什么高潮轟動的場面。張岱年先生也是這樣,他不太會講笑話,說話有些艱澀的樣子,總愛說“這個問題很復雜”,他完全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名士的灑脫。經濟學院的幾位前輩給我的印象也多半如此。據說陳岱孫先生的講課富有邏輯性,思路清晰,節奏的掌握恰到好處,但他氣質平和,講課并非激情洋溢妙趣橫生。經濟史一代大家陳振漢先生,據說講課時聲音極為微弱,操一口浙江官話,聽來十分費勁。我到陳振漢先生家拜訪過多次,每次聽他講諸暨話我都很頭疼,經常茫然不知所云。但他的課程無疑是很有分量、很有內容的。在中國經濟思想史領域可謂開宗立派的學者趙靖先生,講話有濃重的濟南腔,講課的風格十分平靜質樸,幾乎沒有什么波瀾,但他對中國古代文獻的淵博學識總是使學生在課上屏息以聽,不敢怠慢。這些大師級前輩,之所以成為名師,不在于其特別優異的口才和演講天賦,而在于淵博的學識與精深的學術造詣,還有他們在為人行事方面所表現出的特出的人格魅力。
我讀過一篇文章,談到北大教授錢理群先生說他對教書有一種類似于“宗教的狂熱”和“母性的激情”。這種形容當然是文學筆法,但卻頗為傳神地傳達出一個教師所必須具備的首要素質,那就是對教書的一種深刻的、執著的熱愛。假如一個人在職業中找不到激情,找不到那種身心俱醉的投入感覺,找不到一種自我實現的滿足感,那么,他就應該考慮重新選擇自己的職業。教書不是為稻粱謀的“教書匠”職業,它是需要一種激情做后盾的。我聽說過侯寶林先生(侯先生在1980年代被聘為北大中文系教授)的逸事。據說侯先生在家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不茍言笑,十分沒有幽默感;然而一上臺演出,則立刻神采飛揚妙語連珠,仿佛變了一個人。戲臺是他的人生提升之所,是他感到光彩煥發之所。講臺也如同戲臺,當一個教師站在神圣的講臺前的時候,他應該表現出像侯先生上戲臺一樣的激情。
古時談起教師,總要說“學高為師,身正為范”,不但要有精湛的學養,還要有高尚的人格根基,也就是前人所說的“道德文章”。在這個方面,我國經濟學泰斗陳岱孫先生堪稱典范。他逝世的時候,我曾連夜寫了一副挽聯:
學為儒范,行堪士表,仰一代宗師,道德文章澤后續;
質如松柏,襟同云水,數九秩春秋,經世濟民慰平生。
學界倍加推重的,是岱老的淡泊、高貴、堅貞的人格操守和獨立不倚“修辭立其誠”的學術品質?!蛾愥穼O先生紀念文集》是我經常翻閱的一本書,每次讀總會被其中回憶岱老的文字所打動和震撼。一個教師,能夠在那么多人的心靈里面留下寶貴的痕跡,能夠以他的道德文章感化和熏陶那么多的后輩,實在是做到教師這個職業的巔峰境界。
我體會,北大這些聲譽卓著的學界大家之所以成為名師,有三個重要因素。一曰職業操守。所謂職業操守,乃是對自己的職業所懷有的敬畏、珍惜、尊重與神圣的感覺。一個在北大這樣的有著深厚歷史積淀的學府執教鞭的人,如果對北大的歷史淵源和學術傳統沒有相當的覺解,如果對這所大學的未來命運沒有一種天然的擔當和使命感,那么我們就很難相信他能夠勝任北大教師。二曰學術根基。一個優秀的教師,首先應該是在自己的領域里學有專長、有所造詣的學者,所以科學研究始終是教學的基礎。北大的教師,往往不是拿著現成的教科書去照本宣科,而是在講授過程中緊密結合自己的科研工作,將自己的研究心得及時地反饋和融會到教學之中。而教書過程中所遇到的學生的質疑、問難,又補充和修正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使自己的科學研究達到一種新的境界。三曰人文底蘊。經濟學有其深刻的人文背景和社會屬性。一個經濟學的研究者和傳授者,如果沒有深厚的人文底蘊,沒有一種終極意義上的人文關懷,他就不可能成為優秀的經濟學研究者和傳授者,他所培養的學生,也只能是沒有思想的經濟學“工匠”。工匠與藝術家的區別在于,前者成批制作,固守模式,而后者傾心于創造,絕不與他人或先前的自己雷同;前者乃是為稻粱謀的職業匠人,而后者是將生命投入進去的獻身者。一個經濟學的研究者和講授者,如果不具備最基本的人文素養,就很難在更深的意義上理解經濟學,他只能是“經濟學匠”,而不是“經濟學家”;而一個匠人,所培養的也只能是匠人,不可能培養出有著人文關懷的、有思想的、有創造力的未來的大師。
北大90周年校慶紀念文集《精神的魅力》(1988年版)的扉頁,印著這樣一段話:“這真是一塊圣地。近百年來,這里成長著中國數代最優秀的學者。豐博的學識,閃光的才智,莊嚴無畏的獨立思想,這一切又與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銳的抗爭精神相結合,構成了一種特出的精神魅力。”這是我讀過的對北大精神最精彩、也是最富有文采的詮釋。我有幸生活學習在這樣的一個校園,見識到這么多優秀的學者和教師。還是那八個字:“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北贝笠约澳切┟麕煂τ谖叶?,是一所永遠難以畢業的學校?!皩W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陳岱孫先生晚年給后輩題字,喜歡用這句話。這不僅僅是大師式的謙遜,這里面蘊含著教師這一職業的精髓所在,那就是:終身學習。
(作者為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