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于我哉

暮色四起，趁著中巴將臨的間隙，我急忙請教錢老師，“大學國文”該怎么教？錢老師語聲激動，你知道夏中義編的《大學人文讀本》嗎？

那是2005年夏天，在沈陽，從一線退休三年的錢理群老師對著一個陌生的青年講怎么教大學。中巴到了，大家紛紛上車，熱情的錢老師也上去了。夜色籠罩著大巴，我消失在夜色中。后來，我沒有用《大學人文讀本》，學校有規定的教材，也沒有再叨擾錢老師。

此后是2014年秋天，在有關趙樹理的一次學術往返中，我通過電子郵件請教錢老師，覺得錢老師的學術寫作元氣淋漓，“有歷史，有懷抱，更有現實的憂懼”，而自己“太學院氣了”，錢老師回信鼓勵我：

“你現在還處于沒有被學術界接受的地位，因此，還得先遵學術界的規矩，要學院氣一點，當年我也是這樣的，但自己一旦站住了腳，就不可為學院所拘束，要放開一些。也就是說，先要精細，逐漸做到大氣，最后將二者結合起來?！?

那時我剛博士畢業兩年，有初生牛犢不畏虎之概，對于學術的理想不切自己學識的實際，讀錢老師信，如大暑天飲冰雪，從此稍稍斂跡，不求聞達。

又過了七年，2021年春天開會討論錢老師主編的《安順城記》。會議期間錢老師去賓館看望安順來的老朋友，因錢老師年高而行動不甚便利，我作為會務人員，也隨著去了。交談中不知怎么就涉及到了我這些年在做的魯迅雜文研究，雖然時間已晚，錢老師興致猶在，一邊指著我說，他還有問題要跟我談，一邊就跟老朋友告別了。接下來，錢老師果然聽我嘮叨了半天自己遇到的困境，給了許多指點。回想起此前幾年錢老師通過我的導師對我的研究表達的關心，一時覺得自己究竟太內向了，愧對錢老師。轉年我寫魯迅雜文的書要出版了，導師幫我請錢老師寫序，錢老師惠然應允，送來萬字長序，獎掖、教誨、針砭之多，余生怕難消化。

去年，也就是2023年，因為編輯《北大語文論叢》，不得不又一次打擾錢老師，請錢老師談他參與中小學語文教育的經驗。那是3月15日，北京猶有余雪，我和幾位學生上午去到錢老師住的養老院，聽錢老師從1998年介入語文教育開始談起，談中文系關心語文的傳統，談語文教育的種種問題，談社會大眾和民間……時間悄然過午，我們擔心錢老師該吃午飯了，錢老師則仍然興致勃勃地談教育，談學術，談社會，談國家，談人類的未來……在錢老師的語聲里，我恍然有所感，這是多么飽滿的老師，多么飽滿的人?。?

去年12月11日，天降微雪，我隨導師再次去養老院看望錢老師，聽他們聊天，聽錢老師新書《中國現代文學新講》所附的朗誦。錢老師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熱情澎湃，興致盎然，使我仿佛來到了錢老師的大學課堂，看見錢老師正一件一件脫衣，彌勒佛般的頭顱冒汗，煙云蒸騰，襯衣的兩腋都濕透了……可惜，我從來沒有上過錢老師的課。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是的，對于錢老師來說，這一切又有什么困難呢？而我呢，我又做到了哪一樣呢？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長聘副教授）